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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做什麼事都得先經過長輩的同意?

以前沒有想太多,老師說把聯絡簿給家長簽,我沒有想就做了;能不能出去玩,也是問過他們後才能出去;戶外教學的通知單也是他們簽過同意,我們才能去。

成長的過程中有太多這樣潛移默化的規矩存在,無形中成了一個繭,我就在裡面變態,理所當然,毋庸起疑,所以連這繭的絲是不是我吐的,都無關緊要了。

「我長大想當警察。」小學2年級的我鄭重宣布。

「喔。」奶奶用常常的指甲掐斷青菜的根,左耳聽右耳進的回應,那畫面就像孩子嚷著要糖一樣,大人視若無睹,等孩子吵完、哭完,拽著小手拖回家。

這不怪奶奶。

幼稚園時,奶奶帶著我跟上小學的姊姊一起去美國看望小姑姑,那時我在飛機上接過空姐特地為我倒來的白開水,我說,長大也想跟姐姐一樣當空姐。再後來,我去看牙醫,旁邊的護士姐姐一邊擦去我留下的口水,一邊誇我好厲害都不哭鬧,她拿了洞洞樂,悄悄對我說,你可以戳兩個喔!走出醫院,我兩手攥著小玩意,跟奶奶說我長大也要當護士。

奶奶已經聽了我無數次長大的夢想,包含太空員、動物學家、探險家、恐龍學者等等,她已經習慣小孩子的三分鐘熱度,既沒否定也沒肯定,但如果你生氣的問她有沒有聽時,她一定會說,「再聽呢!」

「我要當警察。」我小學3年級說道,「我長大要當警察。」小學四年級我也如是說道,一直說、說到國中。

「你去當警察,就不准進這家門口。」從國中開始,奶奶反對了。

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賭氣,整整一個禮拜。

其他人看我們冷戰。老媽電話筒裡笑著,你奶奶說不喜歡就應付她,幹嘛跟她認真?老姐說,你也真的很幼稚,這種事也要生氣?老爸說,恩當警察好啊,然後就沒再打電話。

奶奶到處說我不孝,跟鄰居說,跟教會的人說,導致我每次出門上學,都要先被那些長輩拉去關心問候一輪,其他家人也透過電話安撫奶奶,說我從小就皮,說我從小就不聽大人的話,不用為了我這麼生氣,把身體氣壞了怎麼辦?

我那時想,假使我跟他們一樣也不在這個家裡,是不是也會覺得這對祖孫吵架輕鬆、好笑。

國中有個性向測驗,我印象非常深刻,其中一題問「你喜不喜歡給人開罰單」,看到這題我笑了,心想這什麼蠢問題,難道憑這問題可以看出一個人適不適合當警察嗎?我填了「不喜歡」。

結果出來,上面明確寫著「你不適合當警察。」那張測驗結果最後也成了碎片,躺在垃圾桶裡,被倒進垃圾車,運載到焚化爐,就跟從來沒出現在世界上一樣,化為灰燼。

「為什麼要當警察?」

「為什麼不能當警察?」

奶奶說,當警察不好。我問那要當什麼好,她說,當軍人好!你看林家的媳婦,當軍人每個月薪水多,比她丈夫還多,還有時間帶兒女出國。

說到底,奶奶是國民黨的人,正確說法,我的親爺爺在蔣中正時期任職於空軍部隊,哪一職位我不知道,奶奶也說不清,她唯一自豪的是,當年逃來台灣,靠爺爺的關係,她不是擠在破鐵船上,而是舒服坐在飛機上,抱著還是嬰兒的大姑姑,躲過文革、躲過飢餓。後來親爺爺死去,她再婚,也就是現在的爺爺,也是靠著奶奶的關係,當上教官,退休每年可領40多萬。

國軍,是他們這老一輩人的嚮往。

「我當軍人不到一年就會被送回來,還會被貼上『神經病』的標籤,到時我連一般的工作都找不到。」我拒絕奶奶的期許。這故事很常聽到,菜鳥國軍抵抗制度,下場就是被莫名冠上一個精神疾病,好一點送回家啃老,壞一點一輩子都會關在醫院裡。

「總比當警察好。」奶奶說,這職位太危險,受傷了怎麼辦?誰愛當誰去當,反正死的是別人家的孩子,我們家的孩子不准這種工作。

「你如果敢去做警察,就滾出去,以後我死了也不准你來祭拜!」奶奶的吼聲被隔離到房間外,國中畢業的兩個月,我幾乎都是坐在書桌底下,不發一語。

我沒有說,基測後的填校,除了填離家最近的一所國立高中外,其他都填了彰化跟南投的,當時只想離開,會有什麼後果都不想思考了。

「幹嘛要做這麼辛苦的工作?」姊姊總是笑我笨,笑我蠢所以才會一直被外面的人欺負。

「選個輕鬆錢多的工作不是很好嗎?軍人跟警察又沒什麼差別,以你的資質考軍校搞不好還可以拿很多錢,到時候奶奶也輕鬆,你也能早早養家。」

姊姊笑著,就像是她對自己的寵物一樣露出溫柔的笑容,「找個讓奶奶安心的工作,好嗎?就這樣說定囉!」

我也想輕鬆,尤其是在讀書這方面,既然如此,我可不可以不讀了?我沒說出口,只是靜靜地聽著,沒有答應。

突然開始執著當警察,契機非常幼稚。小時候看電視,播放很多警匪港片,槍戰亂鬥、勾心鬥角中,我似是看到了英雄,而不是警察。我問自己,身為女孩子,有沒有能力保護他人,有沒有毅力在各種人際壓迫下堅持做對的事?

不知為何,從小就被身邊人咒罵「去死」回憶鮮明的躍出。

「我要當警察。」我說,只是很孩子氣得不想成為誰不幸的藉口,只是很任性的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誰的英雄。

每天喝一大瓶牛奶,每天跳跳繩,晚自習10點多到家,還是會撐著疲累的身體去夜跑,我還記得跑步的那一區有個圍牆,隔開了國軍訓練的營地,每踏出一步都能聽到他們操練的聲音,但那時我腦中只剩下自己堅持的喘息聲,像海浪一波一波的蓋掉教官本應宏亮的聲音,還有應該刺耳嚇人的打靶聲。

到了高二,我的身高仍舊停留在157cm,已經近3年沒再長身高,看著每天不變的身高線,我腦袋始終運轉不過來。

「看吧!我就說嘛!做什麼警察啊!」

「就你這個樣子,出去當人家還嫌棄呢!」

「不聽奶奶的話,後悔了吧?」

我跟奶奶關係又鬧僵,也跟其他家人生悶氣,甚至一度茫然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讀書?

為了拿獎學金,為了讓家裡人輕鬆,為了……如果不能走自己有興趣的道路,辛苦讀書又能為了自己什麼?

成績開始下滑後,我被高中導師叫去訓了一頓,她罵我幼稚,說人生還是有許多選擇。

「我知道啊!可是你們從來都沒教過我,努力卻沒有獲得該有的回報時該怎麼釋懷,你們從來都不阻止他們用得逞的表情罵我活該,他們是我家人啊!為什麼、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理所當然的說我?」

我在導師辦公室崩潰了,「我做得不夠多嗎?如果只是因為沒有去做他們想要我做的一件事,就一件事而已,就要否定我做的其他事嗎?」

高三跟家人的冷戰,被冠上了叛逆期。

「這麼晚才叛逆也是怪了!」

「算了,她也只能生悶氣,如果像她姐當年叛逆鬧自殺,我可受不了。」

那場冷戰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我已經忘了。至少大學我沒跟家人討論,就填了台北的國立大學,最後再把錄取單丟給他們。

北上台北,讀書打工,半工半讀,逃避教官跟教授要我就學貸款的約談,靠自己的打工費付學費跟生活費。

每次回去,奶奶總說我瘦了,「想吃什麼我買給你。」

她問我,真的不想當軍人。我知道她是擔心我,情緒也不像以前那般孩子氣的起伏,扯著笑平淡的應付幾句,就結束這問題。

從那次起,像是知道這是我心裡的一根刺後,她就沒再問過了。但是生意失敗的老爸,每次回家撞見我,都會試探性的問我。

「你現在工作薪水多少?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以前不是想當警察嗎?」

「恩。」

「為什麼不當?」

你連女兒的身高有多高都不知道嗎?我努力平復情緒,不說話。

「我是覺得你可以去考警專啊!」

「或者去報國軍,有住有吃,就不用像現在這麼辛苦。」

然後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跟我拿錢,再也不用介懷從我大學時起跟我借錢的事了,對吧?

大學跟我借錢,我還哭著求你不要再跟奶奶拿錢,你沒有守約,那天奶奶打電話跟我說,你一回家就突然跪下,說再也不會出現這個家裡,奶奶嚇到差點高血壓,把戶頭剩下的錢都給了你。那筆錢,是美國姑姑怕奶奶沒錢生活而寄的。

沒當上警察,成了家人飯後的笑話,成了我人生的遺憾,但親愛的家人,比起後悔,我更感受到有一種痛,痛到心骨裡,而那種痛的不是因為警察資格考的制度,不是因為這個你們嫌棄的冷漠社會,而是你們本身。

 

你們始終讓我受傷、心寒。

 

所以我告訴奶奶,「死都不當軍人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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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余熙余熙奈落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