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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高中開始,我很常被叫到辦公室,大學則是容易被教官叫住,或許我的臉色真的很糟,他們每次看到我總帶著擔憂的神色,苦口婆心的勸道:「你真的不考慮學貸嗎?」

 

 

被這問題追了至少四年,師長們的好意總給我帶來莫大的困擾,尤其當他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說「我是為你好」時,強烈的作噁感也跟著襲捲而來。

不是對那些長輩個人感到不適,而是為了那句話,每次聽進耳裡都彷佛是看了人生最大的諷刺劇,偶爾想起來,還會故意跑到鏡子前,露出自以為最溫柔的笑容,對著自己說道:

 

「我是為你好。」

 

經濟大海嘯,從事台商的父親深受其害,回台灣的次數變少,也多年沒拿錢回來,雖然爺爺的退休金半年可領40萬,但他只願意一個月給奶奶一萬塊,家裡缺了什麼

、牆壁斑駁滲水、熱水器壞了等等,還有買菜的錢,都是從那一萬塊跟政府每個月撥的3600老年年金來支撐。

幸好美國的小姑姑時不時寄錢給奶奶,大姑姑也幫忙支付一半的外籍勞工聘僱費(剩下一半爺爺支付,這也是為什麼他不肯再多給奶奶錢的原因),生活省吃儉用還是能過得無憂無慮,可偏偏學習費用就是無法省。

「這些是老師幫你們挑的,為你們好,大家都要買喔。」

國二下半學期,我瞪著講義費,一時半會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都繳了學雜費還要再繳一筆破萬的錢,眼前是做不完試題、還有總是無法得到回報的成績,內心不斷問著「為什麼」,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的「是什麼」,只覺得每天提著重得要命得講義、課本上下學,書包撐破了,提袋的袋子又從縫補處裂了開來,厚重的書本輕易的砸在水泥地上,被寫著密密麻麻的紙張染上了沙塵。

為什麼你們可以這麼輕易地讓一個人揹著?又怎麼可以輕易地甩下那個人?為什麼是書包破了、手提袋壞了?我好希望那時候躺在地上的是我自己,永遠都不要醒,那瞬間,眼眶就像是家裡的斑駁牆壁要滲水似的,最後只是擤了擤鼻子,默默拾起滿地的講義,把它們緊緊抱在懷裡,恨不得身體開一個洞,把那些重得要命的書鑲嵌上去。

「奇怪,怎麼只有你每天揹這麼多書?」家人很納悶,每個從家門前走過的學生書包扁的都貼到背上。

他們每日所見的風景,是能準時放學的學生群,是躲在狹窄的巷口抽菸嘻笑的孩子,分段班的學生每日所見的日常,是講義、習題、小考,是黑板上大考倒數的天數,有時連下課時間也沒有,因為台上的老師總是盡責地說:「再給我五分鐘」。

「校長覺得你們這一屆的學生成績不好。」老師直言不諱告訴我們。

校長不想做國中的校長。一次,校外教學流標,讓我們這一屆非常不滿,校長在禮拜一的升旗典禮上承諾國三會補給我們,等到我們國三,又說要好好讀書考試,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學弟妹坐著高級遊覽車出去玩。

「他覺得你們考不上好的高中,又剛好一年級的資質比你們高……」聽說不少老師跟校長吵了起來。

我們被放生了,但仍舊要做好學生的本分,老師仍舊禮拜六來學校教課。

「如果我考不上國立的高中怎麼辦?」國立跟私立的價錢差太多了,在爺爺吃大魚大肉的時候,奶奶只吃著清湯熱麵。

「奶奶會想辦法。」

我們無法申請清寒證明,一是因為我們有房產,二是因為爺爺的退休金。

「但不管過再苦,都不能跟銀行借錢。」每天新聞播報討債的暴力事件,留下很多陰影,但自尊心高的奶奶幾乎不跟朋友借錢,也從不會主動跟小姑姑說沒錢。

第一次基測成績沒上,第二次的分數也沒高到哪裡,在高中的志願表上,除了第一志願,剩下的我都填了南投跟彰化的國立高中,沒有一所私立的,我甚至沒有跟家人討論,孤注一擲地等待通知信寄來。

我永遠記得,上課時老師總嫌棄我們死讀書,他們指著窗外,看,你們知道那隻鳥叫五色鳥嗎?你們知道那座山上其實很多台灣珍稀的鳥類嗎?你們知道你們現在坐的位置是東方還是南方嗎?如果不是老師的提醒,我真的永遠不知道窗外的風景距離我們這麼近。

比起一味的讀書看不到未來,不如工作拿一份薪水更實在。我幾乎抱著落選、被家人責罵的心情查了放榜的訊息。

第一志願上了。看到自己的名字,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砸在地上的講義,我知道,我還要繼續坐在四方的空間裡「讀書」。

後來我們拜託里長簽了一份清寒證明,這種證明很簡單,不需要查財產,里長也幾乎不會拒絕,也多虧制度上不知是有意還是刻意的放水,終於在高中能拿幾千塊的補助。

隨著升上高二,討厭的講義費還是一巴掌打在我臉上,甚至比國中還多出了幾千塊,但更讓我苦惱的,是晚上的晚自習沒有統一訂便當。

國中因為三個班級統一訂便當,所以價格相對較低,但高中沒有老師負責,變成我們要利用放學的時間出去買,每次看到外面的小吃價目表,我都只能裝作無視,走進超商買特價的關東煮,後來我乾脆每個禮拜日去菜市場買一包十塊錢的零食,當作平日的晚餐,結果是被班導痛批一頓。

「你可以申請助學貸款。」知道我家庭狀況的班導,一直很努力幫我想辦法解決。「利率很低,妳就算未來出社會也不用擔心背太多債。」

我很感激,「奶奶不會接受。」

父親回家要錢的數目越來越大,爺爺精神虐待奶奶的情況也加劇,我們嘗試很多管道,但每個人來一看到我們三樓的透天厝,各個面帶為難,離開後就真的離開了。至於警察,也是來了又走、走了又來,每次都是尷尬插著腰,一次瞄到我坐在樓梯間,才一抬頭問我好不好時,我就竄進房間,把門鎖上。

某一晚,奶奶躡手躡腳的鑽進我房間,她確認爺爺在樓下著迷聽著政論節目,才攤開手露出藏了許久了黃金,是三顆小元寶,奶奶的嫁妝。

「本來是要留給你跟你姊的。」她說拿一個賣掉繳我的學費吧!

第一次知道奶奶還藏著這種東西,我感覺被背叛,一時之間五味雜陳。「你給姊姊就好,我不用。」

我以為,在這樣的家庭生存,我知道妳的全部,到頭來,其實妳還有很多都不肯跟我說,我不知道、也沒問、後來也沒機會再聽妳說了。

沉甸甸的元寶放在手掌心上,那重量過了好幾年都依舊清晰無比,我甚至在隔天一早衝進班導辦公室,大喊我不要讀了!我要出去工作!

可想而知,我被訓斥一頓。

「老師是為妳好!」

那時伴隨金融海嘯,黃金的價位也跌很慘,小元寶只換了六萬多,但那些錢足夠奶奶安心半年,再後來爺爺要跟奶奶買另顆小元寶,本來他要買剩下的兩顆,奶奶不願意,死揪著最後一個元寶,寧願不吃保健品、維骨力,寧願天天兩餐只吃麥片饅頭,她說,不賣就是不賣。

上大學後,父親終於拿出我大一的學費,「妳不是可以辦助學貸款嗎?」

我愣了許久,回過神一股怒氣直衝,但最後卻什麼都沒說,死咬嘴唇保持沉默。

「辦學貸不是很好嗎?妳去辦吧!」他說,然後繼續跟奶奶借錢,甚至在奶奶多次病倒送急診後打起房子的主意。

我沒有照他說的去做。半工半讀,沒怎麼參與社團活動,忙著賺錢繳學費,嘗試吞下過期一個禮拜的超商麵包,把打工提供的員工餐分兩次吃。翹課次數多了,在學校只要被教官撞見,都會被拉去教官室關心。

「學貸利率很低,妳真的不用擔心,而且畢業也有一年的緩衝期,妳不用怕找不到工作還要急著還債。」

聽到這裡,我扯起嘴角,笑著拒絕,好幾天下來都是這樣。

「教官真的關心妳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有什麼原因讓妳這麼排斥學貸嗎?」

每次他們說到這裡,我就像是看到那些曾經求助的人們,他們來到我們身邊確認我們的狀況,最後放下奶奶的手,留下保重二字。

在這個家裡我看不到未來,甚至擔心出社會可能被迫背父親的債,憂心奶奶病倒需要好多錢,如果又加了學貸,那樣的未來我不敢想像,真心無比感謝奶奶幫我解決了國高中的學費。

其實我很清楚,社會還有更多比我們需要幫助的人,我們「沒嚴重到急需幫忙」,我們不是「弱勢」,我們只是「無能」。

奶奶後來跟我說,她累了。每次心律不整掛急診,躺在病床上,聽膩了醫生千篇一律的說詞,「算了」她一副無所謂似的,揮了揮手。

大四的時候,我秘密地抱了一筆錢去了金鋪,找尋當時賣掉的元寶。

「都過這麼久,怎麼可能還留著。」老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但還是客氣地指了一顆黃金,「要元寶造型的話,這裡只有這一顆。」

那顆元寶黃澄澄,不像當年奶奶手上的那顆,帶有年代的顏色,我搖搖頭,「不是原本的那個不行。」

雙手撐在擺滿黃金的玻璃櫃子上,老闆說:「那我也沒辦法。」

那一句話很真實,神奇地讓我備感親切。

奶奶很堅持要留值錢的財產給我跟姊姊,不是給父親,也不是給姑姑們。

「我不用,妳給姊姊就好。」我也有我的堅持。

 

「為什麼?留給妳不好嗎?」

不好。

「奶奶想妳過好一點,不好嗎?」

妳自己也沒過多好。

「為什麼妳就不聽奶奶的話……」

最後一顆元寶,奶奶也沒能留住。

「奶奶求妳了……」

我給過妳什麼?妳又沒欠我什麼!如果收下了,我又要怎麼原諒自己的無能!

 

被他們拉到那甕骨灰前,我忍住沒大叫,忍住沒把妳搶走,帶到什麼人都找不到的角落,只想要一個只有我跟妳的安靜世界。

只有妳的世界安靜了,我的世界倒變成了家裡的牆壁,一個沒忍住,淚水汩汩滲出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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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余熙余熙奈落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