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妳說。同樣的故事不知聽了多少遍,有時只是看著一個地方,被湧上來的思念引導出來;有時只是坐在妳精心鋪好、在他人眼裡卻是破爛的座椅上,仰著頭輕輕念著。

妳說,我裝作不經意聽著,回得也很敷衍。

妳說。媽媽不愛妳,只愛姐姐,妳也知道針繡活比妳姐差,比起在家做黃花閨女,妳更愛在馬棚刷馬背,更喜歡往外面跑,這是纏著小腳的姐姐做不到的事。「我爸跟我哥最疼我。」每次說到這,妳會很自豪。

「就是因為我媽媽偏心,所以我告訴我自己,以後有小孩,不管那小孩如何,我都要平等對待。」這樣說的妳似乎想找到人認同這番話似的,對此,我只是笑笑,連敷衍都沒回,只是安靜地站在自己該有的立場。

「後來我姐姐嫁人了。」嫁出去沒有一天好日子,天天被喝醉酒、吸鴉片的丈夫打,哥哥知道後拿了根棍子埋伏,在那夜裡醉醺醺的男人發出的哀嚎是妳這輩子聽到最痛快的聲音。

不過隔天,換成妳哥被吊到樹上打,打的人正是妳們的親生父親。

「誰叫你打人!還把人打殘!很會打嘛!信不信我把你這雙手給打斷!」

「他活該!他打我妹!」

「打你妹又怎麼了?搞清楚!你妹嫁人了!就算他們弄死了你妹,也是她活該!不關我們家的事!」

每句叱責都伴隨著鞭聲,妳說,哥哥脾氣很倔,打得屁股都流血了仍咬著牙撐過,連句哀號都沒露出聲來,就算事後被放下來,仍舊大喊著自己沒有錯。

「連妹妹都保護不了,我算屁個男人。」

 

聽到這,我不禁納悶。「妳媽不管嗎?她不是最愛妳姐?」

「她能管什麼?她一個女人還能做什麼?」

那時妳深深明白,做為一個女人,就算在家裡被百般呵護著,在外面仍舊要靠自己。妳很感謝妳哥哥,就算日本人打進來,妳哥哥也是扛著所有家人一路從山東逃到南京。

我看過妳哥哥的照片,一眼只覺得跟在靈骨塔看到的親爺爺照片一個樣,沒有溫柔的表情,如鷹銳利的眼神讓還小的我不自覺低下頭來,好像做錯了什麼準備受罰一樣。

「那後來妳哥怎麼死的?」

「那時候共產黨很囂張。」妳也只是後來才聽說,留在中國的哥哥被批鬥得很慘,家中財產全被搜刮,他帶著妻子跟九個孩子餓了好多年,直到兩岸開放,妳重新踏回南京,九個孩子都已經各自成家,才告訴妳他早已撒手人寰的消息。

「沒辦法。」那時國民黨撤退來台,能帶去的人數有限,妳哥只來得及竄改妳的年齡,連同妳還抱在懷裡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嬰一起交給了妳的丈夫。

就算妳哥哥也有妻兒,他仍履行了承諾,就算妳嫁人了,也仍把妳當家人照顧。

那時候在南京住了一年多,突然來了個老女人,與妳有幾分神似,不同的是她動作特別輕柔,就像怕驚呼花朵上的蝴蝶一般勾起溫婉的笑容,妳說:「這是妳姨奶奶。」我乖巧應聲叫達,姨奶奶開心地摸了摸我的臉頰,還掏出好多軟糖,我卻只注意她腳下穿的小鞋子,大紅襯著牡丹開得異常艷麗。

「我姐姐的牡丹繡得最好。」見此,妳說著,臉上掛的笑容像陽光暖烘烘的。

姨奶奶沒有待很久就走了,雖然妳很想挽留一起吃個飯,但也沒辦法說服姨奶奶的決定。我望向窗外看著那瘦小駝背的身影,踩著的牡丹鞋紅得像泡過血水,蒼海桑田,經過戰爭與飢荒,繡出來的牡丹依舊嬌人艷麗,跟你們的哥哥不同。

那個喊著保護妹妹的年少,在戰爭中緊抓妳的青年,那個動盪時代把抓妳的手放開交給別人的男人,最後在破舊的小屋大雪紛飛的日子,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
雖然戰爭過後大家過得很糟,但姨奶奶從小學會的針線活卻意外地救活了她,我衷心希望,至少下輩子姨奶奶能過得幸福,畢竟她是這世上唯一與妳血緣最近的人,也是唯一能與妳一起憶起哥哥的好的人。

姨奶奶什麼時候死去的我不知道。對於老人家,死亡永遠都是個避諱的名詞,聽過就好,人知道就好,剩下的就什麼都不要再說、也不要再問了。

留下的人還是得要活著。

就像當初剛踏上台灣,陌生的土地,沒有任何親人,就這樣隨著軍方安排住進眷村裡。

妳說,妳的男人都不管妳,就算懷孕了,一到醫院聽到又是個女孩,就調頭回到工作崗位。直到第三胎是個男孩,妳的男人高興的不得了,比第一胎還要高興,在病房把孩子舉得高高的。

「那時我很不屑,我懷孕他都沒怎麼來關心,還說肯定又是個女的,結果一聽到是個帶把的就衝來醫院了。」那時懷孕期間,有個鄰居跑來問妳,萬一是女的可不可送給他們養,妳怒了,「女的又怎樣,我的孩子只能由我養!」

妳拉拔三個孩子,幸好兩個女的都很乖巧,成績優異,常常拿獎學金。「那時候十塊錢在當時可是不小的數目。」妳尤其疼愛小女兒,那個一出生自己父親都嫌著看的小女孩,但妳不知道,這樣的舉動引來大女兒的不滿,到妳老死,妳仍舊不解。

「為什麼妳大姑姑要說那種話?我怎麼可能不愛她?只是妳小姑姑可憐,我想公平點,多疼妳小姑姑錯了嗎?」每次被妳這樣一問,我都在心裡重重嘆一口氣。

妳就是這樣,見誰可憐就疼誰。所以我之於姐姐,妳更愛姐姐,像虧欠她一樣總是任由她無理取鬧。我沒說出口,對著脆弱躺在病床上的妳,我怎樣都無法說出口,也無法為了妳去責罵大姑姑,因為我的立場與大姑姑相似,唯一不同的,是我還在妳身邊,她不在。

她很早就被趕出家門。妳不知道,只當孩子大了要出去闖盪,但某天大姑姑卻告訴我,自從父親死後,妳愛上另一個男人,在那個男人即將成為一家之主時,他把還在念大學的大姑姑叫出來。

「妳年紀也不小了,又是家裡小孩中最大的,女大當家,懂不懂?」

大姑姑很快就知道,這男人不打算繼續給她學費念書。

「我那時候就知道,這男人不可信。」每次談到現在這個爺爺,大姑姑總是一臉鄙視。

妳說,我的親爺爺走後,國軍分配給遺孀一大筆錢,最後妳拿這筆錢買了台中的三層樓透天厝,因為妳不識字,所以就與交往一陣子的男子—也就是現在的爺爺來簽。

妳常笑著講,要是妳至少去學個ㄅㄆㄇ注音的話,就可以去當個老師了!對,那時當老師的條件很低,所以妳用關係幫爺爺找了一個學校教官的工作。

「他很可憐,身無分聞的來台灣,也沒一個像樣的工作,所以我就拜託醫院裡妳大伯父幫忙找個工作給他做。」大伯父雖然跟我們同姓,卻與我們沒有血緣關係,是靠妳跟妳哥哥的關係一起跟著來台灣的人,身分證上的年齡當然也是造假,不過他一直把妳當救命恩人,每年都會帶著一群晚輩來家中探望,還會包個大紅包,每次都會說「如果那時沒有你們,我們可能就會餓死在大陸那裡了。」

他們每年都會來,也很常打電話關心,直到最後幾年,他們突然杳無音訊,妳很納悶,但從來都沒打電話回去過,直到妳死後,我才知道,妳的兒子、我的老爸,用妳的名義到處跟人欠錢。

「妳爸跟人說,奶奶救了他們,就應該拿出更多的錢。」

妳生了三個孩子,大的在台北發展,小女兒去了美國,唯一的兒子順著經濟飛躍跑去大陸當台商。

妳說,妳帶過大姑姑跟小姑姑的孩子,還曾經一個人把孩子帶回美國交還給小姑姑。妳說,她沒想過我媽這麼壞,常丟下我跟姐兩個小孩在家裡,妳幾乎周周往台北跑煮飯給我們吃。妳說,剛離婚的爸爸看起很可憐,妳就決定要把我跟姐姐接回來養。妳說,生意失敗老爸很可憐,我們是家人,要幫幫他。

後來爺爺老是帶女人回來,外面傳聞不斷,妳說,他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人;再後來,他放縱家裡的菲籍看護,任由看護欺負妳,妳說,妳曾經為他生過一個孩子,孩子最後死在了手術台上,妳也差點難產喪命;再後來,他指控我們覬覦他財產,每天家裡拿著刀子對我們揮舞,不停把錢送回大陸,後來法院判定,爺爺家暴案成立,妳說,妳一開始不知道他在大陸有妻室,妳說剛認識這男人窮困潦倒,直到兩岸開放,妳才知道,原來枕邊人早在對岸有兩個兒子。

我這才發現,妳從來不說妳跟爺爺的相遇,從不說怎麼會願意嫁給這個人。雖然因為戰爭關係延後了妳出嫁時間,但最後仍舊聽從家人安排嫁給了親爺爺,從不相信男人的妳,怎麼會突然自己願意再嫁?

「爺爺像她的初戀情人,怎麼,奶奶沒跟妳說過嗎?」這是姐姐說的,雖然奶奶對我說了好多、好多故事,但那些故事其他人也聽了上百遍。

每當妳開口說起那些陳年往事,他們總是笑著打斷妳,「這妳講過好多次了。」而我每次都在掙扎,因為妳講的故事沒有一個好結局,打斷了就不用再度面對那些現實,可這樣硬生斬斷妳的思念與所愛之人的回憶,會不會又太過份了?

每次看妳被人打斷,張開的嘴一開一合,想駁斥什麼最後卻垂下肩膀,落寞的躺回去,雖然妳裝做沒事,看似聽著旁人聊著家常話,我心裡卻有種石子壓著的沉悶感,跟著妳一起安靜。

妳說,我們都不在,我們一個一個都離開家裡。

醫生說,如果藥效加強,怕妳心臟負荷不了,只能照著這配方吃一天算一天。

妳說,他們欺負妳,他們追著妳跑。

醫院的看護說,妳每天都在大叫,還拿手捶自己的頭跟手,捶得滿臉瘀青,不得已只好綁在病床上。

妳說,嘴裡只發出「啊、啊」的單詞。

那天看護把妳綁在輪椅上,推到醫院大門照陽光,我站在妳旁邊,想望著跟妳一樣的方向,那邊白色茶花綻放著,純潔得宛如此刻的光景。我蹲下幫妳戴好毛帽,才知道那雙眼球好似蓋了一層薄膜,混濁如灰,已經看不到我撿來的茶花了,掉光的牙齒連簡單的單詞也發不出來了。

我想到,妳曾經說過,哪家的爺爺死了。那是妳第一次這麼無忌諱談起死去的朋友,妳說,他是睡著睡著就死了。

妳說,妳也想像這樣,無痛的離開人世。

妳說,這樣的死法很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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